天山如黛,蜿蜒的盘山路像是系在巨人腰间的灰色绦带。
一辆老旧解放卡车的轰鸣声,是这寂静山间唯一的喧嚣。
叶蓁蓁蜷在卡车后斗,身下是摞得高高的行李包,随着每一次颠簸,骨头都像要散架。
她仰着头,看着头顶那片被车厢框出的、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。
天山的天空,和沪市的完全不同,更高,更远,更干净,像一块巨大的、毫无杂质的蓝宝石。
可异乡的明澈,勾不起叶蓁蓁半分欣赏的兴致,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,照出了她此刻的无依与漂泊。
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,飘飘摇摇地飞回了那座熟悉的四合院,院里的海棠树,该开花了吧?
母亲在灯下批改论文的身影,父亲书房里弥漫的墨香和茶香……一切都像上辈子那么遥远。
车轮碾过一块石头,猛地一颠,将叶蓁蓁从回忆中唤回。
周围的其他几个知青发出小声的惊呼,互相搀扶着稳住身体。
叶蓁蓁抱紧了自己的帆布包,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,就是父母偷偷塞给她的几本专业书。
父亲叶知秋和母亲苏青,都是同大的教授,学问做得顶好,人却太过耿直。
一顶“思想问题”的帽子扣下来,一切就都变了天。
他们被发配到遥远的广省劳改,而叶蓁蓁,他们刚刚高中毕业的独生女,则被一纸通知,送到了这西北边陲的天山农场,成为下乡知青。
“蓁蓁,到了地方,少说话,多做事……照顾好自己。”母亲临行前的话还在耳边,强忍泪水的模样让叶蓁蓁即便现在想起,仍然满心酸涩与不舍。
广省那种地方,潮湿炎热,父母的身体能受得了吗?
他们一辈子没干过重活,如今……想着想着,眼眶又有些发热。
叶蓁蓁用力眨了眨眼,把泪意逼回去。
不能哭,在这里,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。
山风带着寒意吹拂她汗湿的鬓角,卡车的摇晃变成了单调的催眠曲。
连日来的奔波令她精神紧绷,身体也极为疲惫,困意如潮,将她吞噬。
叶蓁蓁靠着冰冷的车厢挡板,意识渐渐模糊,在一片嘈杂的引擎声和风声里,沉沉睡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剧烈摇晃将她狠狠掼醒!
“抓紧!要翻了!”司机嘶哑的吼声和知青们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。
叶蓁蓁猛地睁开眼,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变了天。
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压着山峦,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,狂风呼啸,卷着雨水灌进车厢。
卡车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疯狂扭动。她坐在车厢最外侧,死死抓住挡板边缘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又是一个失控的甩尾!重心彻底偏移。
“啊——!”
在众人的惊呼声中,叶蓁蓁只觉得身体一轻,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抛了出去。
天旋地转,她顺着长满湿滑草甸的陡坡一路翻滚,世界在她眼中疯狂旋转。
雨水、泥浆、草叶混杂在一起,冰冷地拍打在脸上、身上。她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,却只能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。
不知滚了多久,势头终于减缓,她瘫软在坡底的灌木丛里,浑身湿透,冰冷的雨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,冷得她牙齿打颤。
幸运的是,厚厚的草甸似乎起到了缓冲作用,除了几处擦伤和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重装般的酸痛,她似乎没有受更重的伤。
她挣扎着爬起来,四下张望。
草甸坡很高,她根本看不见上头卡车的踪影,同伴的呼喊声也被呼啸的风雨声吞没。
无边无际的雨幕里,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。
头顶电闪雷鸣,惨白的电光一次次撕裂昏暗的天幕,映照出周围张牙舞爪的树林轮廓,如同鬼魅。
不能留在原地!太冷了,西北天寒,现在已入秋,她会失温而死。
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叶蓁蓁,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坡上的林子里走去。
雨水模糊了视线,脚下的泥土粘滑不堪。
她咬着牙,瑟缩着肩膀,在林木间艰难穿行。
一道刺目的闪电过后,她发现到前方有一棵异常粗壮的古树,树干底部,似乎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。
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她踉跄着扑了过去。树洞很大,足够容纳她蜷缩进去。
最重要的是,里面是干燥的,而且……还留有白天日晒后的暖意,驱散了叶蓁蓁周身的寒气。
她摸索着坐下,身下触感柔软,像是一个厚厚的、毛绒绒的垫子。
大概是先前也有人在这里短暂地落过脚,将毛垫遗落在此吧?
意外的温暖和舒适,让少女开心得想欢呼。
外面雷声轰隆,雨声哗啦。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这暖融融的环境,让她的眼皮越来越沉。

